文/黄维樑
赤膊挥汗挥笔成诗之美
天气酷热,一讲到诗,我就想起李元洛与李煜。想起四十年前的炎夏,李元洛在长沙家里赤膊挥汗挥笔,写他的诗评和诗论。想起四十年前,元洛大兄与我开始通信。想起李煜的“四十年来家国,三千里地山河”。国家的经济高速发展,文化昂然复兴;在这样的环境中,李元洛诗的事业阔步前进,马拉松的长跑夺得一个个的奖杯。四十年前他出版的书只有一本,现在有多少本?大概正好四十本。大家可看看我照片里气壮山河的一长排李元洛著作。
中国幅员广阔,国内两地距离,随便一量就可以是三千华里或三千公里。李元洛所论的李白、杜甫、苏轼等古代诗人,其壮游或贬谪,在华山夏水,动辄就是百里千里。三千里地山河,对李元洛和我还有另一个意义。年我从香港北上到北京旅行,与李元洛首度聚晤,京港二地就相距三千公里。翌年李元洛从北京南下,首次到香港,为的是趁余光中尚未离港回台,和这位“乡愁诗人”会面;这次长途火车拥挤的苦旅,当然也是三千公里。
李煜为我做了个楔子,李白跟着飘逸来了。李白是诗仙,更是“诗祖”,是李元洛的“祖先”。李元洛曾这样写道:“我私心早就认为,我的祖先是李白”;“我总以为我的血管中流着你(李白)的血液”(参见《怅望千秋——唐诗之旅》,上海:东方出版中心,年,第页)。李白写诗,其诗有对诗歌的评论,以诗创作成千古大名;李元洛写诗论、诗评,也有诗创作,而以诗论、诗评享当代盛誉。年出版的《诗歌漫论》是他的第一本书,此后十余年间出版的书,有古典诗和新诗的评论,有散文,有诗歌批评理论——年推出了厚重的《诗美学》。
原文见年9月11日《羊城晚报》A6广角版
《怅望千秋:唐诗之旅》:诗文化大散文
是李元洛诗事业的关键年,《怅望千秋:唐诗之旅》在此年面世。我荣幸,先后遵嘱为元洛大兄的好几本书写序。在《怅望千秋:唐诗之旅》的序言中,我写道:“先诗论,后散文。元洛兄近年又有新猷,那就是诗论与散文的结合。他以诗论家的学养和识见,加上散文家的神思和彩笔,开始了唐诗之旅。这本《怅望千秋》就是旅游的记录。”此书大受欢迎,十多年间由不同出版社推出了最少五个版本。书中文章,多长达数千言,其中的《绝唱》和《长安行》等篇,更长逾万字;高评书中此类长文的学者,乃立名目,称之为“诗文化大散文”。
李元洛(-)晚李白(-)年出生,年轻时是篮球健将,中年时体魄仍强、风华仍茂。三千里地山河,到处寻访唐诗人和宋词客的遗迹,或作纸上神游,然后情采兼备地评诗、记游、抒感,成为长篇美文。《唐诗之旅》后又有《宋词之旅》《元曲之旅》《清诗之旅》《绝句之旅》,先后由不同出版社隆重推出;其中《宋词之旅》也有五个版本,《元曲之旅》则最少有两个。
不怕天气火热,赤膊执笔,上面已述;还有心无旁骛、水淹不惊的故事。话说某日李元洛埋头于名山事业,忘记关掉厨房里的小小水龙头;结果大水漫进,诗评家的双脚都湿了,快浮起来了,而他懵然不觉,挥笔如常,以至惊动了邻居和爱妻缇萦。此事李大嫂有文为记。写作厚重的《诗美学》时,就有“水火不侵”的壮士气象。壮士有命令,小弟有敬意,我乃用细心用大力,为此书的增订新版写了近万字的序言。
《诗美学》:怎样“审美”?
中国有“诗之国度”的雅称,西方哲人主张“诗意地栖居”。诗是什么,好诗好在哪里,从孔子到刘勰到钱锺书,从阿里士多德(Aristotle)到阿诺德(M.Arnold)到阿伯拉穆斯(M.H.Abrams),都有清谈或者热议;“喧议竞起,准的无依”的情形经常有,“说到口味吗,无可争辩”的话语不缺乏。唐朝的一本重要诗选《河岳英灵集》选王维、李白,不选杜甫,子美苦吟的作品被认为不美,他大叹“百年歌自苦,未见有知音”;到了韩愈,这位诗宗文杰,却大赞“李杜文章在,光焰万丈长”。济慈(JohnKeats)的诗集,出版后几无好评;后来在英国文学史上,他的地位显赫。诗如此,画也是:读西方美术史的人,大概都知道梵高生前只卖过一张画;死后名声才渐渐大起来;数十年后,他的《向日葵》等拍卖价傲视古今,其画成为众所崇拜的太阳。这真是如诗如画。文学艺术的评价,标准何在?文学艺术的美,如何鉴定?审美,怎样“审”?
李元洛累积了数十年的阅历(阅读的经历),撰成《诗美学》之后,经过二十多年,累积更多,精益求精,而成这本增订新版(人民文学出版社年推出),对上述诗的种种问题提供他的答案。简单的问题,而答案殊不简单。《诗美学》初版于年,我有幸是它的首批读者;现在、后来我阅读增订新版,温故且知新,如目睹美人新添了风韵。书中李元洛用“体大思精,胜义纷呈”来称美一位诗学教授的著作,我想可以加重语气地用这八字来美言《诗美学》;但这不够,至少应加上“文采斐然”。我用“元气淋漓诗美学,洛阳遐迩贯珍书”二语来称许《诗美学》。此书之弘美,这里不及细说。元洛大兄的诗事业,从以前的大汗淋漓,到后来的雅舍空调,都是元气一片淋漓、洛阳一时纸贵;而他永不言休,只延“秀”——继续做“诗文化散文”之“秀”,撰写析论诗词的书。
蘅塘的遗珠李元洛用玉盘捧出
不能不说的是年出版的《新编今读唐诗三百首》(以下简称《新编》)。清代的孙洙,即蘅塘退士,其《唐诗三百首》刊行于年(乾隆28年),共收唐代77人的作品首。此书流布历久不衰,影响深远,超过所有其它唐诗选本。从前此书是唐诗甚至是中国传统诗的启蒙课本,现在则是中学生、大学生的唐诗甚至是中国传统诗的良佳入门书,或通识读本。俗云熟读《唐诗三百首》,不会吟诗也会偷。偷诗是雅贼所为,由此可见此书对促进国人文雅、风雅之气的重大作用。英国诗歌的极著名选本有年面世的《英诗金库》(FrancisPalgrave编的TheGoldenTreasuryofEnglishSongsandLyrics),其影响有类于《唐诗三百首》;不过中英二书何者影响更大,非好好比较难以论述。无论如何,著名选本的影响大矣哉。
《新编》所选三百多首诗,与蘅塘退士的选本完全不重复。李元洛所选,作品分为四大类,即“自然篇”、“社会篇”、“人生篇”、“艺术篇”。他凭着数十年来惟精惟一于诗的经验,凭着精深的诗学累积,以其独到的眼光选出三百佳篇,把蘅塘的遗珠以玉盘捧出,自然令人美不暇赏。《新编》全新,至于其“今读”,则他联系社会现实,兼及现代各地汉语新诗,写来个性活现,文釆飞扬;若非底蕴如此、才情如此,怎能臻此境界?
《新编》后来出了台湾版本,推荐出版此书的余光中先生还写了序。86岁的诗翁,下笔前细细比较过蘅塘旧选和《新编》的一些诗人篇目多寡,大文豪一时成为小文员,余光中一时成为余光中的秘书(余氏有妙文题为《我是余光中的秘书》),罗列、分析资料,然后论而赏之,可见对《新编》此书极为重视。余翁认为此书的最大优点,是李氏在解析个别诗篇之余,还“抛珠引玉,时常买一送一,甚至买一送三”,即多引古今篇句以印证、以贯通。《新编》把蘅塘旧选的遗珠如张若虚、罗隐捞起,诗翁因此说“若虚不虚、罗隐不隐”了。李元洛自然也补了蘅塘旧选所遗的李贺,因此我可补充说,一般读者因为《新编》补入了李长吉(李贺),李诗有更多人诵读,这就“长吉大吉”、“长吉长久”了。
我细读《新编》后写了书评,有种种美言,其一是它的“自然篇”有“环保”之目,选的诗包括据称是白居易所作的《鸟》:
谁道群生性命微,一般骨肉一般皮。
劝君莫打枝头鸟,子在巢中望母归。
白居易论诗,认为要为时为事而作;李元洛选诗,也有时代的因素,环保诗即是。此诗见于一些儿童诗选,以后当更长传。不过,杜甫的社会诗名作,竟无一首入选,有点可惜。此书后来经修订补充,易名《唐诗分类品赏》,由中华书局印行新版。
诗情:李白的友情和秦观的爱情
李白的诗,当然选,且多选。《新编》选了李白诗17篇,选的杜甫诗也是17篇,一仙一圣,平分春色。《望庐山瀑布》(首句“日照香炉生紫烟”),蘅塘退士走了眼没选。李白的传人,宝身未老的篮球健将,自然喜不自胜,伸手接了此球,远射入网。补遗的另一李白名诗是《闻王昌龄左迁龙标有此寄》:
杨花落尽子规啼,闻道龙标过五溪;
我寄愁心与明月,随风直到夜郎西。
读到句中“明月”,我不禁又想起《唐诗之旅》的“诗文化大散文”《月光奏鸣曲》。李元洛说他曾在美国旧金山的中秋夜诵李白的诗句,“这位眷恋故土而性格豪放的诗人,如果有机会办好护照壮游美利坚大陆,他乡虽好,他还是会将《静夜思》龙蛇飞舞在五星级宾馆的墙壁上吧?”这个文化交流气氛洋溢的好句子,让我读来神思泉涌,叹道:“李白听到《月光奏鸣曲》的琴音,一个无线电话邀来贝多芬,花间一壶酒,而对酌有雅士了。”
李白诗多情,多的是友情,上面寄王昌龄的诗,正是李白友情诗的名篇;李元洛析诗,多析情诗,友情与爱情兼之。他写道:“爱情,是无分中外古今的世上芸芸男女不可缺席的必修功课,维系人类生存与发展不可缺少的必要链条,也是文学创作不可缺失的永恒母题,文学园林不可缺位的亮丽风景。”李元洛为中国的有情人,在今年七夕献上浪漫芬芳的《人间情诗》:已定于8月3日下午举行隆重的发布会,翌日下午至晚上,还有“诗词诵读会”,我想爱情诗不用说一定是主角。此活动的宣传视频里,花间美人(王实甫的戏剧,曾获得这四个字的形容)读的正是“人面桃花相映红”那名篇。
《人间情诗》的四美
前几天,在火热天时,我收到火红封面的《人间情诗》,由岭南美术出版社与广东人民出版社联合出版,仿佛是艺术火炉新鲜烧制出来的精品。艳丽的红色,让我联想到令妃子笑的华南夏日佳果,一时间味蕾幻觉有甘香津液。李元洛对于8月3日的发布会,赞叹其“四美”(“四美”一词出自王勃的《滕王阁序》):书本身之美、会场之美、嘉宾之美、时序七夕之美)。我沿袭“四美”之词,如下称美《人间情诗》这本书。
一是爱情之美。本书把“情诗”分为四种:恋情、欢情、离情、怨情。无论是初恋、热恋、失恋,都是最能刻骨铭心的人间至情、激情。一个形象、一句话语、一个动作、一个场景,都是美的所在,回忆时会更美。欢愉的情景至美;忧伤的情绪,如李商隐《锦瑟》等篇,追忆时可能已惘然、已朦胧,却仍有朦胧凄迷的文学艺术之美。
二是诗之美。本书所选古典诗词的体裁,囊括诗史上的各种类型;不同类型自有其形式、声律、风格多方面之美,《诗美学》论之审矣。李元洛甚至对诗友蔡世平这样说过:“中国古代最伟大的发明不是‘四大发明’,而是以汉语语言铸造而成的以音韵美、凝练美、意境美为主要特征的中华诗词。”(见李元洛《夕彩早霞集》,花山文艺出版社,年,页6);后来他补充说:“我意四大发明是伟大的,但那是物质的,有时效的,诗词为精神的,时效永恒,故‘最’伟大。”(见7月23日给我的